从“息壤之誓”到“客死他乡”,甘茂到底得罪了谁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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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:舔狗的逆袭?——一个“职场小白”的精准“拜码头”艺术

战国时代,是一个巨大且极度内卷的“人才市场”。周天子这位名义上的“董事长”早已被架空,各大诸侯国——也就是实力雄厚的“分公司”——为了KPI(兼并天下)争得头破血流。无数怀揣着“财务自由”梦想的知识分子(士),揣着自己的简历(才学),奔波于各国之间,试图找到一个愿意为自己才华买单的“老板”。

我们的主角甘茂,就是这支求职大军中,一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身影。

他的出身,按司马迁的说法,极为简洁:

《史记·甘茂列传》开篇就点得明明白白:“甘茂者,下蔡人也。事下蔡史举先生,学百家之术。”

“下蔡”,搁现在大概相当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N线小城,没什么户口本上的优势。“学百家之术”,说明他学历背景相当扎实,是个博览群书的“通才”,儒法道墨兵,啥都懂点,堪称战国时代的“跨学科复合型人才”。然而,在那个年代,有学历不代表有工作,真正的考验在于,如何将知识变现,敲开顶级“公司”——比如当时冉冉升起的“创业板猛兽”秦国——的大门。

甘茂没有选择海投简历,他走了一条精准无比的“内推”路线。史书上那轻描淡写的一句“因张仪、樗里子而求见秦惠王”,背后隐藏着教科书级别的“职场破局”艺术。

我们来看看他选择的这两位“内推官”,堪称当时秦国朝堂的“双塔奇兵”,也是两个风格迥异的“职场天花板”。

第一位,张仪。
张仪是谁?靠着一张嘴搅动天下风云的“金牌销售总监”,纵横家学派的当红炸子鸡。他本人就是个“外来务工人员”成功上位的典范。他的人生信条是“结果导向”,不在乎过程骚不骚,只在乎KPI能不能完成。对于这样的人,你跟他谈情怀、聊忠诚,他可能只会觉得你耽误他下班。想打动他,你必须证明自己是“有用”的,而且是能帮他拿到更多业绩的“超级工具人”。

可以想见,甘茂见到张仪时,绝不会是唯唯诺诺的晚辈姿态。他很可能开门见山,直接抛出一套对天下大势的犀利分析,或者对张仪“连横”战略的补充与优化方案。他会用最简洁的语言,展示自己能为张仪的宏伟蓝图带来怎样的增量价值。比如,他可能会说:“张子之策,在于以利诱天下,而茂之所学,能为张子之策,补上最坚实的‘地利’与‘人和’。您负责画饼,我负责烙饼,岂不美哉?”这种直击痛点的“商业计划书”式自我介绍,对张仪这种务实主义者来说,远比任何吹捧都受用。

第二位,樗里子(嬴疾)。
这位爷跟张仪完全是两个路数。他是秦惠王的异母弟,根正苗红的秦国宗室,人送外号“智囊”,是秦国的“首席运营官”兼“风控总监”。他为人沉稳,足智多谋,考虑问题更多是从秦国社稷的百年大计出发。你跟他谈投机取巧,他会觉得你这人“不靠谱”;你跟他画不切实际的大饼,他会认为你“心术不正”。

因此,甘茂在樗里子面前,必然会收起锋芒,展现出自己“学百家之术”的另一面——沉稳、博学、懂规矩。他会从历史讲到民生,从法度谈到军制,展示自己不仅能冲锋陷阵,更能安邦定国。他要传递的信息是:“尊敬的嬴公,我来秦国,不是为了捞一票就走的短期利益,而是真心实意地想为这个伟大的国家贡献我的毕生所学。我的知识储备,能帮助秦国在扩张的同时,守住基业,行稳致远。”这种“价值投资”型的表态,无疑正中樗里子这种“国之重臣”的下怀。

同时搞定张仪和樗里子,这难度不亚于同时让公司的销售冠军和财务总监都为你背书。张仪看重的是他的“奇”,是能带来短期效益的锐气;樗里子看重的是他的“正”,是能保障长期发展的稳重。甘茂就像一个技艺精湛的“端水大师”,在两个风格截然相反的大佬之间,找到了完美的平衡点,展现了自己“既能当矛,又能当盾”的多功能属性。这已经不是“舔狗”,而是顶级的“向上管理”和“人脉运营”了。

有了这两位的联合推荐,甘茂终于拿到了与秦国CEO——秦惠王——面试的宝贵机会。

在秦惠王面前,甘茂再次展现了他的“反差萌”。当时的秦王,见多了像张仪那样口若悬河、恨不得把天说个窟窿的纵横家。而甘茂,很可能没有一上来就兜售什么“一年灭韩,三年并赵”的速效救心丸。他凭借“百家之术”的深厚功底,将天下大势、秦国利弊娓娓道来,既有战略高度,又不乏可执行的细节。他让秦惠王感觉到,眼前这个人,不是一个只会画饼的“PPT大神”,而是一个真正能下场解决问题的“项目经理”。

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:“王见而说之,使将,而佐魏章略定汉中地。”(《史记·甘茂列传》)面试当场通过,直接给了将军职位,还派去参与平定汉中的重要项目,实习期都免了。

甘茂的“职场首秀”,与其说是“舔狗的逆袭”,不如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“价值营销”。他深刻地洞察了人性,精准地把握了不同决策者的核心需求,并用自己丰富的学识为这份洞察力做了最坚实的背书。他用行动告诉我们: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,一个人的成功,既需要有过硬的专业能力(IQ),更需要懂得如何与人打交道,如何将自己的价值包装并推销出去(EQ)。

然而,成功入职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。当一个以勇武好斗著称的新老板(秦武王)上台,并给你下达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KPI时,这位昔日游刃有余的“职场精英”,又该如何应对?他那套在求职时无往不利的“人性洞察术”,在真刀真枪的战场和更加凶险的朝堂之上,还能奏效吗?

第二章:老板画的饼,含着泪也得啃——宜阳攻坚战(上)

秦惠王这位善于识人的老领导去世后,新上任的CEO是他的儿子——秦武王。这位新老板,画风与他爹截然不同。史书上说他“武王有力好戏”,简单说,就是个崇尚肌肉和力量的“健身达人”,日常爱好是跟大力士们玩举重。他的思维方式,也充满了年轻的、热血的、甚至有点一根筋的冲动。

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,这位肌肉猛男老板把他的左丞相甘茂叫到了办公室,开门见山,下达了一个堪称“史诗级”的KPI。

《史记·甘茂列传》记载了这君臣间改变历史走向的对话:秦武王谓甘茂曰:“寡人欲容车通三川,以窥周室,而寡人死不朽矣。”

翻译成大白话就是:“茂啊,我有个小目标,想修一条能跑车的高速公路,直达三川郡(韩国核心区),这样咱们就能随时去周天子家(周室)串门,顺便看看他家还有多少家底。这事儿要是干成了,我死了都能名垂青史,永不腐朽!”

这饼画得又大又圆,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光辉。但甘茂一听,心里咯噔一下。他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,他深知这个“小目标”背后是尸山血海和巨大的政治风险。宜阳,就是横亘在这条“不朽之路”上的第一块、也是最硬的一块拦路石。它是韩国的西部门户,地势险要,城防坚固,背后还有整个韩国的国力支撑。想啃下它,无异于虎口拔牙。

面对老板的热情,直接说“办不到”是职场大忌。甘茂展现了他作为高级职业经理人的圆滑与老道。他没有当场拍胸脯,而是玩了一手漂亮的“欲擒故纵”。

他先是对老板表示:“这事儿能办,但需要点骚操作。请让我先去一趟魏国,跟他们签个‘共同开发协议’,忽悠他们跟咱们一起去打韩国。”(“请之魏,约以伐韩”)

秦武王一听有理,当即批准,还派了自己的心腹向寿做他的“项目助理”。可一到魏国,甘茂立刻对向寿进行了一番“职场PUA”教学。他对向寿说:“老弟,你回去跟大王汇报,就说‘魏国已经听我的了,愿意合作’。但是,你一定要接着劝大王:‘这项目风险太高,希望大王千万不要真的开打!’事成之后,所有的功劳都算你的。”(“子归,言之于王曰‘魏听臣矣,然愿王勿伐’。事成,尽以为子功。”)

这操作简直骚断了腿。他明面上是在为国奔走,暗地里却在疯狂提高项目的“风险评级”,把困难和阻力摆在台面上。他这么做,不是为了退缩,而是为了在开工之前,拿到老板最顶格的授权和最坚定的承诺。

果然,秦武王被这波操作搞得心痒难耐,他既看到了成功的希望(魏国已听),又感受到了巨大的风险(甘茂劝我别打),于是赶紧把甘茂从边境的息壤(一个地名,也象征着诚信)召回来,当面问个究竟。

会谈的地点选在了息壤,这本身就充满了仪式感。甘茂知道,摊牌的时刻到了。他没有谈军事部署,而是先给老板做了一场详尽的“项目风险评估报告”。

他先是强调客观困难:“大王啊,您别看宜阳地图上只是个县,但上党、南阳两大富庶地区的钱粮都堆在那儿,这哪是县啊,这简直就是个郡!咱们要跨越重重天险,千里奔袭去打,难于上青天啊!”(“宜阳大县也,上党、南阳积之久矣,名曰县,其实郡也。今王倍数险,行千里攻之,难。”)

紧接着,他话锋一转,指出了比攻城更可怕的风险——办公室政治。他绘声绘色地讲起了那个流传千古的“曾参杀人”的故事。

《战国策·秦策二》对此有生动的记录:“昔者曾子处费,费人有与曾子同名族者而杀人,人告曾子母曰:‘曾参杀人。’曾子之母曰:‘吾子不杀人。’织自若。有顷焉,人又曰:‘曾参杀人。’其母尚织自若也。顷之,一人又告之曰:‘曾参杀人。’其母惧,投杼逾墙而走。”

讲完故事,甘茂立刻把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秦武王面前:“大王您看,以曾参那样的贤德,他亲妈那么信任他,也顶不住三个人来传谣言啊!最后吓得把织布的梭子都扔了,翻墙跑路。如今,我的贤能比不上曾子,大王您对我的信任,恐怕也比不上曾母对儿子的信任。而朝中那些可能怀疑我的人(樗里子、公孙奭等人),又何止三个?我真是怕您听信谗言,也为我‘投杼’啊!”

这段话,堪称“向上管理”的千古绝唱。甘茂不是在质疑老板的智商,而是在剖析人性的弱点。他把未来的“黑锅”——也就是朝中政敌的谗言——提前预演了一遍,然后把选择权交给了秦武王:您要是信我,就得有抵抗谣言的觉悟;要是没这个心理准备,那这活儿咱就别干了。

他将一场军事动员会,变成了一场关于“信任”的深度心理博弈。他要的,不仅仅是口头授权,更是一份能对抗人性弱点的“金钟罩”。

面对老板画出的那个足以“死不朽”的巨饼,甘茂没有像愣头青一样直接张嘴去接。他通过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操作——抬高项目难度、预警政治风险、剖析人性弱点——成功地将自己从一个被动的任务执行者,变为了主动的游戏规则制定者。他逼着老板在行动之前,必须先直面自己内心的摇摆和外界的干扰。

最终,秦武王被彻底说服,他激动地表示:“寡人不听也,请与子盟!”(我不听他们的,我跟你立下盟誓!)一场关乎秦国国运的豪赌,就这样以一份君臣间的“对赌协议”拉开了序幕。

然而,誓言终究是虚的,战场的刀剑才是实的。当秦军真的在宜阳城下陷入长达五个月的苦战,当后方的谗言果然如期而至,这份在息壤立下的神圣盟约,还能抵挡得住残酷的现实吗?甘茂为自己精心打造的“金钟罩”,真的能刀枪不入吗?

第三章:与王盟誓,与天斗,与人斗——宜阳攻坚战(下)

秦国的大军,带着新老板的梦想和主帅的誓言,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宜阳城下。然而,战争不是请客吃饭,它是一个血肉磨坊,一台效率极高的“烧钱机器”。甘茂很快就发现,他之前跟老板做的“风险评估”,还是太保守了。

宜阳城就像一颗钉死在秦国东进路上的生锈钉子,又臭又硬。秦军的战鼓敲了一遍又一遍,士兵像潮水一样涌向城墙,又像潮水一样退下,留下的只有满地狼藉和越来越低落的士气。日子一天天过去,军粮在消耗,伤亡在增加,但胜利的曙光却迟迟没有出现。

时间,是所有誓言最大的敌人。当战局陷入僵持,甘茂最担心的事情,也如期而至。

正如《史记·甘茂列传》所精准预言的那样:“五月而不拔,樗里子、公孙奭果争之。”

整整五个月,宜阳城依然坚挺。消息传回咸阳,朝堂上立刻炸开了锅。以樗里子和公孙奭为首的“稳健派”或者说“政敌派”,立马召开了“项目阶段性失败复盘暨职场甩锅大会”。他们的论点听上去无懈可击:“大王您看,我们早就说了吧?这项目不行!现在是损兵折将,劳民伤财。再这么耗下去,韩国没打垮,我们自己先被拖垮了!及时止损,方为上策!”

这些话,就像甘茂当初预言的“谣言”一样,一句句敲在了秦武王的心上。秦武王再怎么力能扛鼎,他也扛不住这巨大的精神压力。他开始怀疑,自己的“不朽之梦”,是不是真的只是个梦?于是,他动摇了,派使者火速赶往前线,召甘茂回京,准备下令撤军。

当使者带着王命来到甘茂大营时,所有人都觉得,这场仗,到此为止了。甘茂的政治生涯,可能也要画上一个不太体面的句号。

然而,甘茂的反应,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。他没有惊慌,没有辩解,更没有写一份长篇大论的申诉报告。他只是平静地听完使者的传话,然后问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。

在那个决定命运的瞬间,他对着咸阳的方向,仿佛隔空对秦武王喊话。史书只用了四个字,就记录下了这千钧一发的时刻。

《战国策·秦策二》载,甘茂对曰:“息壤在彼。”

“息壤还在那儿呢!”

这短短四个字,是整个宜阳之战的“戏眼”,是甘茂赌上一切的最后一张王牌。它的潜台词丰富得能写一篇博士论文:“大王!您忘了吗?您忘了在息壤立下的誓言了吗?忘了我们君臣盟誓时,脚下那片象征着诚信的土地了吗?忘了您自己说的‘寡人不听也’吗?当初的豪言壮语,难道就因为五个月的困难,变成了一个笑话?”

这不是在提醒,这是在将军!它直接拷问着秦武王作为君主的荣誉和信用。对于秦武王这样一个极度自负、爱惜羽毛的猛男来说,这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难堪。

消息传回,秦武王当场“猛然惊醒”。他想起了那个盟誓,想起了自己“死不朽”的梦想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!撤军?不!不但不撤,还要加码!

《史记》的记载是:“王曰:‘有之。’因大悉起兵,使甘茂击之。”

秦武王的回应简单粗暴:“没错,有这事!” 于是,他把压箱底的预备队和所有能调动的资源,全部派往了宜阳前线,给了甘茂最大的支持。

拿到了“最终授权”的甘茂,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。他要做的,就是把老板的信任和资源,变成压垮宜阳的最后一根稻草。此时,他展现出了一个优秀将领的狠辣与决绝。

首先,他解决了士气问题。他知道,光靠精神喊话是不够的,必须来点实际的。于是,他干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。

《战国策·秦策二》载:“于是出私金以益公赏。”

他拿出了自己的私人积蓄,来增加对士兵的奖励!这在战国历史上都极为罕见。他对着三军将士,大概是这么动员的:“弟兄们,公司的预算暂时有点紧张,但我这个项目总监,自掏腰包给大家发奖金!只要拿下宜阳,人人有份,绝不拖欠!”

这一举动,瞬间点燃了全军的激情。主帅都把身家性命押上来了,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拼命?

紧接着,他发表了最后的总攻动员令,一句充满了悲壮与杀气的狠话:

“请明日鼓之,而不可下,因以宜阳之郭为墓。”(《战国策·秦策二》)

“明天,我们发起总攻。如果再打不下来,我甘茂,就把宜阳的城墙当成自己的坟墓,死在这里!”

破釜沉舟,背水一战。当一个主帅连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好了,他的军队就变成了一支无所畏惧的虎狼之师。

第二天的战鼓再次擂响,秦军如疯虎下山,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。最终,坚守数月的宜阳城轰然告破。史书记载了此役的惨烈结果:“斩首六万,遂拔宜阳。”

宜阳之战,甘茂不仅是在与坚城和悍敌作战,更是在与时间、与人性、与君王的摇摆不定作战。那一句“息壤在彼”,是他对人性洞察力的巅峰之作,是他用老板自己的承诺,反过来绑架了老板的意志。而“自掏腰包”和“以郭为墓”,则将一个将领的担当与决绝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
他赢了,赢得惊心动魄,赢得惨烈无比。他用一场辉煌的胜利,堵住了所有政敌的嘴,也实现了老板“死不朽”的梦想。然而,功劳簿上浓墨重彩的一笔,往往也可能是未来命运的催命符。一个如此善于揣摩和“拿捏”君主心思的臣子,一个能让老板为他赌上国运的下属,当这位欣赏他的老板意外离世后,他的命运又将滑向何方?这场胜利的背后,又埋下了哪些不易察觉的祸根呢?

第四章:功高震主?不,是功高被“猪队友”震——甘茂的离奇“被裁员”

俗话说,职场上最危险的,不是完不成KPI,而是你的老板突然没了。对于甘茂而言,这个“职场铁律”以一种极其黑色幽默的方式应验了。他的伯乐,那位力能扛鼎、梦想着“死不朽”的秦武王,在一次洛阳的“团建活动”中,真的去跟周天子的九鼎比力气,结果……鼎没举起来,自己却被砸得“胫骨断绝”,不治身亡。

一场因“极限运动”引发的工伤事故,让秦国的权力中心瞬间洗牌。新老板秦昭襄王即位,但他年纪尚小,真正掌权的是他妈——大名鼎鼎的宣太后。公司高层换血,办公室的政治气候,一夜之间从热血的“健身房模式”切换到了阴冷的“宫斗剧模式”。

甘茂的处境,一下子变得无比尴尬。他与前任老板的“息壤之誓”,那份深度的个人绑定,在新管理层看来,非但不是资产,反而是一种潜在的威胁。更要命的是,甘茂在职场上,从来不是一个与人为善的“老好人”。他能上位,靠的是实力,也少不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。而他早年亲手埋下的“雷”,现在开始滴答作响了。

这里,我们不得不翻出一件甘茂的“职场黑历史”,一则堪称古代版“办公室构陷”的经典案例。

据《战国策·秦策二·甘茂攻宜阳》记载,当初甘茂还在当丞相时,秦王(应为惠王或武王)很欣赏另一位能人公孙衍(外号“犀首”)。有一次,秦王私下对公孙衍说:“寡人准备让你当丞相。” 这话不知怎么被甘茂的下属听到了,赶紧跑去告密。甘茂听后,非但没有慌张,反而想出了一条毒计。他立刻入宫,一见秦王,纳头便拜,满脸喜色地祝贺道:“恭喜大王觅得贤相!” 秦王一愣:“我把国家都托付给你了,哪来的新贤相?” 甘茂故作惊讶地回答:“大王您不是要任命犀首为相吗?” 秦王大惊:“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?” 甘茂一脸无辜:“是犀首亲口告诉我的呀。”

这一招“借刀杀人”简直绝了。秦王当场勃然大怒,他气的不是想换相,而是气犀首这个“大嘴巴”,竟然把君王私下许诺的机密拿出去到处炫耀!结果,公孙衍的相位就这么“被泄密”搞黄了,还被赶出了秦国。

甘茂用这一手,干净利落地清除了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。这展现了他对人性中“猜忌”和“控制欲”的深刻理解。然而,他可能没有想到,这种“天道好轮回”的戏码,有一天会原封不动地发生在他自己身上。

秦武王一死,那些曾经被甘茂压制、或是在宜阳之战中与他意见相左的同僚们,终于等来了“反攻倒算”的机会。其中,蹦得最欢的就是向寿(秦武王的亲信)和公孙奭。

《史记·甘茂列传》中记载了导火索事件:“甘茂竟言秦昭王,以武遂复归之韩。向寿、公孙奭争之,不能得。向寿、公孙奭由此怨,谗甘茂。”

这事儿说起来,又是一场“4D战略”与“二维思维”的碰撞。甘茂打下宜阳后,为了分化瓦解东方六国,同时安抚被打残的韩国,他向新老板秦昭王建议,把秦国占领的武遂城还给韩国,以此换取韩、魏两国的中立,集中精力对付楚国。这在战略上,是典型的高瞻远瞩,用一块小地方的得失,换取整个战略格局的主动。

但在向寿、公孙奭这些“猪队友”看来,甘茂的行为简直是“卖国”!他们的逻辑简单粗暴:“将士们用命换来的土地,你说还就还?你是不是收了韩国的好处?你是不是通敌?”他们把一个复杂的战略问题,简化成了一个非黑即白的“爱国主义”问题,然后拿着这个大帽子,天天在秦昭王和宣太后耳边吹风。

这一次,甘茂再也没有一个会为了他而“与子盟”的君主了。新老板秦昭王,面对的是一群老臣的“忠心”指控,和一个功高盖主、且有“前科”的旧臣。信任的天平,从一开始就是倾斜的。

甘茂深知“曾参杀人,其母投杼”的道理。他比谁都清楚,当谗言形成合力,真相早已不重要。他能构陷犀首,别人自然也能构陷他。他能感觉到,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向他收紧。

最终,在一次奉命讨伐魏国蒲阪的军事行动中,他越想越怕。他知道,只要前线稍有不顺,后方的“黑锅”立刻就会扣上来,到时候就不是撤职那么简单,而是身家性命的问题了。

于是,历史记录下了他无奈而悲凉的结局:“茂惧,辍伐魏蒲阪,亡去。”(《史记·甘茂列传》)

这位为秦国东出立下汗马功劳的左丞相,在没有接到任何解职令的情况下,自己把自己给“裁员”了。他放弃了兵权,放弃了高官厚禄,仓皇逃离了这个他曾为之浴血奋战的国家。

甘茂的倒台,表面看是“功高震主”,但根子上,却是“功高震了猪队友”。他不是败给了敌人,而是败给了自己人;不是败给了能力,而是败给了办公室政治。他当年用来对付别人的权谋,最终也成了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,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绝妙的讽刺。

他的经历,留下了一个千古难题:在复杂的职场生态中,一个有才华的“刺头”,是否终将败给一个平庸的“老好人”?当你的功绩成为别人嫉恨的源头,当你的战略远见被同僚视为通敌的证据,除了“逃跑”,还有别的出路吗?

如今,这位昔日风光无限的“秦国高级副总裁”,成了一个被通缉的“下岗职工”,前路茫茫。他的下一份工作,又将在何方?一个习惯了运筹帷幄的将相之才,在走投无路的求职路上,又会放下多少身段,说出怎样卑微的话语呢?

第五章:下岗再就业,一个“前大厂高管”的辛酸求职路

人生的起落,比过山车还刺激。前一天,甘茂还是秦国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的左丞相,手握重兵,出将入相;后一天,他就成了被老东家“内部通报”后仓皇出逃的“失信人员”,连个像样的“N+1”补偿都没拿到。他一路向东,目标是当时另一家实力雄厚的“大厂”——齐国。

就在他行至函谷关,这个曾经见证他无数次代表秦国东出的关隘时,他遇到了一个足以改变他下半生命运的人——苏代。

苏代,是纵横家鼻祖苏秦的弟弟,也是当时“猎头界”的顶流。他靠着一张嘴,能让死人开口,能让石头点头,撮合“人才”与“资本”的交易,是他的看家本领。当落魄的前“霸总”甘茂,遇上这位顶级的“职业规划师”苏代,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对话,就此展开。

甘茂知道,自己如今的身份,已经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资本。他没有谈自己当年攻克宜阳的赫赫战功,也没有吹嘘自己如何运筹帷幄。他只是用一个极其卑微,却又充满智慧的寓言,为自己做了一次最动人的“项目路演”。

《战国策·秦策二·甘茂亡秦且之齐》中,这段对话被原汁原味地记录了下来。甘茂开口问道:“君闻夫江上之处女乎?”(先生,您听说过江边织女的故事吗?)
苏代说:“没听过。”
甘茂便娓娓道来:“话说江边有一群织女,其中有个女孩家里穷,买不起蜡烛。天一黑,别的织女都想赶她走,嫌她待在这儿没用。这个穷女孩就对大家说:‘我因为没有蜡烛,所以每天都第一个到,最后一个走,帮大家把屋子打扫干净,把坐席铺好。我只是借用一下诸位姐姐蜡烛的余光,这对你们又没什么损失,反而对你们有益,为什么要赶我走呢?’大家觉得她说得有道理,就让她留下了。”

讲完这个故事,甘茂话锋一转,将自己代入了那个卑微的织女角色:

“今臣不肖,弃逐于秦而出关,愿为足下扫室布席,幸无我逐也。”

这番话,翻译成现代职场语境,简直是“中年失业者”教科书般的求助:

“苏先生,我现在就是那个没蜡烛的织女。我被秦国这家大厂开除了,失去了平台(烛光),一无所有。我不敢奢求太多,只希望能跟在您身边,为您‘打扫卫生、铺设坐席’,发挥我的辅助价值。只要您能分我一点‘余光’(人脉和机会),让我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收留我,对您来说只是举手之劳,对我却是再造之恩啊!”

昔日那个在君王面前敢于“将军”的强硬丞相,此刻却卑微到了尘埃里。然而,在这卑微之中,却闪耀着惊人的人性洞察和求生智慧。他没有乞求怜悯,而是在强调自己的“剩余价值”,这是一场包装在悲情故事下的、逻辑严密的自我推销。

苏代何等人物,他立刻听懂了。他没有多余的客套,只说了两个字:“善。请重公于齐。”(好。包在我身上,我一定让您在齐国受到重用。)

接下来,苏代上演了一出纵横家历史上堪称“神操作”的“双向忽悠”大戏。

第一站:重返秦国。

苏代马不停蹄地跑到咸阳,求见秦王。他对秦王说:“大王,你们放走甘茂,简直是放虎归山啊!这个人可不一般。”

他接着分析道:“甘茂,贤人,非恒士也。其居秦,累世重矣,自崤塞、纑谷,地形险易尽知之。彼若以齐约韩、魏,反以谋秦,是非秦之利也。”(《战国策·秦策二》)

这话的意思是:“甘茂是个顶级人才,不是一般人。他在秦国待了那么久,从崤山到溪谷,哪儿有山,哪儿有坑,哪条小路能偷袭,他知道得比导航地图还清楚!他要是带着这些‘核心机密’投靠了齐国,再联合韩、魏反过来打你们,你们秦国就等着哭吧!”

秦王一听,冷汗都下来了,赶紧问:“那该怎么办?”

苏代抛出了一个看似完美无缺的方案:“不如重其贽,厚其禄以迎之。彼来则置之槐谷,终身勿出。”(不如用最厚的礼品、最高的薪水把他请回来。等他一回来,就把他安置在槐谷那个地方,好吃好喝养着,一辈子别让他出来!)

这招太狠了,简直是“人才战略”版的“金丝雀”政策。秦王觉得此计甚妙,立刻准备了上卿的职位和丰厚的待遇,派人去齐国“返聘”甘茂。

第二站:返回齐国。

苏代又立刻跑到齐王面前,此时秦国的使者还没到。他故作神秘地对齐王说:“大王,我为您挖来一个宝贝!甘茂,当世奇才!”

接着,他开始煽风点火:“今秦与之上卿,以相迎之,茂德王之赐,故不往,愿为王臣。今王何以礼之?”(现在秦国已经开出了上卿的高位来请他回去,甘茂感念大王您的知遇之恩(其实八字还没一撇),才没答应,愿意为您效力。您打算怎么对待他呢?)

这番话,瞬间拉高了甘茂的身价,并给齐王制造了一种“再不行动就被人抢走了”的紧迫感(FOMO)。苏代最后还补了一刀:“您要是不重用他,他肯定会觉得您没诚意。他要是带着对您的怨气回到秦国,手握强秦的兵马,那对我们齐国来说,可就是天大的祸事了!”

齐王一听,觉得太有道理了。一个能让死对头秦国如此高价返聘的人才,绝对不能放过!于是,齐王也立刻拍板:“善。” 赐予甘茂上卿之位,让他留在了齐国。

甘茂用一个“江上处女”的寓言,完成了个人价值的精准定位与输出;苏代则凭借对人性的极致拿捏——对秦王利用“恐惧”,对齐王利用“贪婪”和“攀比”——完成了一次惊天动地的市场操作。

这场“下岗再就业”风波,生动地诠释了战国时代最残酷的生存法则:一个人的价值,不在于他拥有什么头衔,而在于他掌握了多少不可替代的核心信息和技能。甘茂的“活地图”属性,就是他最大的议价资本。

然而,靠着权谋和信息差找到的新工作,真的能高枕无忧吗?一个被各方势力当作重要棋子来回拉扯的人,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?当烛光散尽,当利用价值被重新评估,这位一生都在与人斗、与天斗的谋略家,又将迎来怎样的人生终局?他的故事,还远未结束。

第六章:客死他乡,一抹斜阳下的历史回响

在齐国,甘茂的日子过得不能说不好,但也不能说舒心。他就像一个被高价挖来的“明星顾问”,或者说,一个被供起来的古董花瓶。齐王给了他上卿的头衔,给了他丰厚的俸禄,时常请他喝喝茶、聊聊天,听他分析一下天下大势,然后……就没有然后了。

齐国君臣对他,是敬而远之。敬他的才华和名望,也远着他的心机和过往。他们不会给他兵权,也不会让他参与核心决策。甘茂,这位曾经搅动天下风云的操盘手,如今成了一个没有实权的“吉祥物”。他每天看着齐国朝堂上的迎来送往,仿佛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皮影戏。

对于一个习惯了在刀尖上跳舞、在棋盘上落子的人来说,这种“养老”生活,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凌迟。随着年岁渐长,乡愁,这个所有游子都无法摆脱的心魔,开始在他心中疯狂滋生。他想念秦国,想念那片他为之流过血、也为之出逃的土地。那里,有他一生的功业,有他“死不朽”的梦想,也有他狼狈不堪的过往。

他知道,自己时日无多。他必须在生命之火熄灭前,做最后一次尝试。于是,他提起了笔,给那位他从未真正效忠过、却又寄托了最后希望的秦昭王,写下了一封堪称“战国版催泪求职信”的绝笔。

这封信,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,也没有精妙绝伦的计策,通篇都是一个老人的卑微与哀求,以及他对人性最深刻的洞察。

《战国策·秦策三·甘茂亡秦》中,这封信的原文催人泪下。甘茂写道:“臣闻之,有智慧者,人之所重也,而人主之所轻也… 臣,羁旅之臣也,交疏于王。”

他一上来就放低姿态:“大王啊,我听说一个道理,有智慧的人,天下人都很看重,但他的老板往往不当回事。我呢,就是一个客居他乡的流浪之臣,跟您的交情本来就淡薄。”

接着,他用了一个绝妙的比喻,将自己的一生功过浓缩其中:

“臣闻,‘周有砥厄,宋有结绿,此天下之名宝也’… 今臣之为道,不如砥厄、结绿之有固也… 臣闻‘鱼失水则死,树失根则枯’。臣,根也,王,水也。”

他把自己比作天下闻名的美玉宝石,但又立刻自贬说,自己这点“屠龙之术”,不像宝玉那样是实打实的硬通货,随时可能过时。然后,他抛出了全信最致命的“感情牌”:“我听说,鱼离开了水就会死,树失去了根就会枯萎。我甘茂,就是秦国这棵大树的根啊!大王您,就是滋养我的水啊!”

这已经不是在谈条件了,这是在认祖归宗。他将自己与秦国的命运,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。最后,他用一句近乎哭诉的哀鸣,结束了这封信:

“今日臣之不死,而日夜啼泣者,盖为王之迟也。”

“我今天之所以还苟延残喘地活着,之所以日日夜夜以泪洗面,就是因为迟迟等不到您的召唤啊!”

这封信,字字泣血,句句诛心。它精准地击中了君王心中最柔软也最虚荣的部分——一个流亡在外的贤才,如此卑微地乞求回归,这本身就是对君王仁德的最高赞美。

秦昭王读完信,果然大为感动。史载:“王曰:‘善。’乃使人迎之。”他当即表示:“说得好!”立刻安排车马,准备去齐国把甘茂接回来。

然而,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,感动,是廉价的;行动,是有成本的。或许是朝中仍有反对之声,或许是君王日理万机,一转头就把这事儿的优先级排后了。总之,咸阳的使者,终究是没能跑赢死神。

在齐国的上卿府邸里,甘茂没能等到那份迟来的“返聘offer”。他在无尽的等待与期盼中,溘然长逝。

《史记》的记载,只有冰冷的四个字:“甘茂卒于魏。”(一说在齐国病逝,但无论如何,是客死他乡。)

这位为秦国攻下七十余座城池,打通东出战略咽喉的一代名将,最终没能叶落归根。他就像一颗璀璨的流星,在照亮了战国的天空之后,最终陨落在了异乡的尘土里,连一抔故乡的黄土都未能覆盖其身。

甘茂的一生,是一部浓缩的“战国职场浮沉录”。他以一个“职场小白”的身份,上演了教科书般的“精准拜码头”艺术;他敢于跟老板立下“对赌协议”,啃下了最硬的骨头;他也曾因“猪队友”的谗言和老板的猜忌,被逼“裸辞”;他更是在人生的低谷,用最卑微的姿态,为自己赢得了最后的尊严。

他是一个顶级的谋略家,一个洞悉人性的心理大师,一个心狠手辣的权谋家,但同时,他也是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的“打工人”,一个在暮年渴望回家的老人。他的故事告诉我们,在那个宏大的历史叙事之下,每一个所谓的“大人物”,都有着最真实、最普通的人性挣扎。

那么,回望甘茂这跌宕起伏的一生,我们不禁要问:如果他当初没有那么锋芒毕露,而是选择做一个圆滑的“老好人”,他是否能得善终?可如果那样,他还是那个能攻克宜阳的甘茂吗?人生的价值,究竟在于过程的绚烂,还是在于结局的安稳?

一抹斜阳,照着史书上那寥寥数笔的记载。甘茂的故事结束了,但历史的回响,却从未停歇。

xlhaco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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